
市政府叫停之前,西郊河加蓋工程一直緊張地施工著。圖/南方周末 記者 翁洹
在中國的大城市開車,你會經常遇上許多莫名其妙的街道名,小河街、洗面橋、金河街……視線范圍內卻見不到任何渠水湖溪。
眼下,成都也有條河流——西郊河,險些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,兩個月前已經攔截斷水、河底打樁,卻突然在11月23日被“暫緩死刑”。但它的最終生死,仍在一念之間。
今天,西郊河之險
如果不被叫停,人們忘記西郊河的時間也許不用太長。
這段長七百多米的水面位于成都市區中心,當成都為改善日益擁堵的交通,修建內環單向環線時,這段水域恰好是環線最后的缺口。
10月中旬,承建單位成都興光華公司圍起西郊河兩岸,開始在河道底部打樁。項目經理嚴小舟說,路面將直接蓋在河面上,其間會留幾個出氣孔與疏掏孔。“從視覺上,這段西郊河的確消失了,但是,”他強調,“內環單向環線竣工后,將大大緩解成都交通壓力。”
內環單向環線分順時針環線與逆時針環線,中間夾著成都兩條著名的護城河流府河與南河。在西郊河與飲馬河兩條小河的連接下,府河與南河一直是成都市中心的天然水環線。如今,汽車早已取代船舶,水體不得不讓位于水泥。
在忙碌的成都市建委辦公室,如果你想坐下來討論汽車對河流的掠劫與不公,會顯得多么不合時宜。城建處副處長梅森林的手機、座機在不停地響,他要研究2010年成都交通發展規劃,還要討論成都新火車站的建設。
“內環單向環線必須接上,”他說,“成都每天新增1600多輛汽車,我們幾個月修出來的公路,幾天里增加的汽車馬上就能填滿。”
這名官員對反對聲音頗為無奈,“等路修好了,他們才能明白這是件好事,他們不能老糾纏于一條小河,該從城市發展的全局視角去看。”
過去,河流的集體死亡
反對者中最激烈的是成都市河流研究會,這是一家掛靠于市科協下的NGO,一直致力與挽救城市河流的生命。成都市水務局退休高工陳渭忠目前擔任研究會專家顧問,這位74歲老人,正糾結于一個無河研究的未來。
首先是長達五公里的金河與御河于上世紀70年代初被“活埋”。其時,國家正以舉國之力,備戰蘇聯侵犯,攔截河流,利用河道建造防空洞是最便捷的方式。如今,這兩段防空洞或廢棄,或改作酒窖,河水早已干涸。
其次是府河、南河水量銳減,水質變差,許多河溪支流長年干涸,一些則變成臭水溝,隨后不知不覺消失了……這與工業用水和農田灌溉用水征用了越來越多上游水量直接相關。
根據河流研究會提供的不完全數據,幾十年間,成都近300處河道被填塞或覆蓋。
對于眼前危在旦夕的西郊河,成都河流研究會會長、四川大學教授艾南山說,成都市區的水網已經不復存在了,河流加蓋,盡管只是視覺上的消失,但卻是最殘酷的虐待,氧氣減少,微生物激增,水質自然就要變化;且它只會在見不得光的水泥板下自生自滅,愈來愈臭,且不會引來人們的內疚。
成都河流的命運,是中國城市化躍進付出的代價的縮影,如今,那些與水有關,卻有名無實的街道名成為城市對消逝河流的最后紀念。幾乎每座大都市都能說上一連串河流之死的往事。
南京,近10年內河流消失了20條,全長逾15公里,珠江路如今早已無江,一度變臟變臭的秦淮河曾經或被鋪上了石板,或為了治污,被修起水泥護坡,蜿蜒回轉的水道也被工整地裁直了。
重慶,永川芝子河曾被加蓋修建美食一條街,長達180多米的水面消失。
杭州,運思河在上世紀30年代末,因水臭錢缺,一填了事;60年代,數條河流改填建成了防空洞;接下來是浣紗河、西河以及一條名叫“小河”的小河……
將河流覆蓋,明渠轉暗,在視覺與嗅覺上的確改善了城市形象,但也會讓人們對地底下的污水變得心安理得起來,“大家正在用眼不見心不煩的方式來對付它們。”艾南山說。
1990年,成都市建委退休職工張承昕主持加蓋飲馬河南干流,將這條長達一公里的臭水溝徹底變成了污水下水道。2000年,成都治理府河與南河時,又將這條連貫兩條河流的下水道重又挖開,“水面上漂滿翻白肚皮的死魚,經測試,水體含氧量為零,”張說,“十年后才算看清,水不能哪疼醫哪,更不能一蓋了事。”
如今,張承昕開始為即將消失的西郊河呼吁,“上次為的是污染,這次為的是汽車,下一次呢?”
未來,河流向死而生
河流研究會發起的河流保衛戰,幾乎沒有勝利過。“每次政府不是說資金太困難了,就是交通太擁堵了,”艾南山說,“這幾十年,城市的交通發展與工業化進程,是以犧牲河流為代價的。”
這種工業至上,以車為本的城市改造理念在1961年就已被《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》的作者簡·雅各布斯抨擊,如今,與中國的城市河流逐一死去相對應的是,已完成工業轉型的國家卻開始拯救曾被他們活埋的河流。
1978年,經濟剛開始騰飛的韓國,將首都漢城一條叫清溪川的大河加蓋,以掩蓋其熏天惡臭,并在上面建起高架橋與工業、服務業中心。二十多年后,韓國完成了粗放式的快速發展,開始致力生態保護,不得不耗資數千億韓元重新起蓋,喚醒河道。
而粗放式積累完成得更早的西方國家,如德、美、日、法等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拆除之前人工在河道上鋪設的硬質拆料,“為河流讓出空間”……
張承昕搜集了成都一串與水相關的街道名,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部分名字重又名至實歸。
2005年,他主筆撰寫調研報告,呼吁恢復金河、御河與大小幾十處古河道。報告遞交有關部門后,領導很為難,交通怎么辦,開發的房地產怎么辦,拆遷費用怎么辦……
西郊河瀕死的關鍵時刻,河流研究會秘書長田軍趕到現場,發現西郊河已經像搬上了手術臺的病人,四周圍得嚴嚴實實,工人們已經在打樁了。
他們開始在博客上連續發布抗議,與成都文化名人聯手呼吁保衛,向市長信箱呈遞公開信,聯系媒體報道、委托觀鳥協會調研西郊河生態狀況、反證加蓋西郊河加蓋的必要性……“手術”仍在繼續進行,相關部門領導一度婉勸記者,這是“市建重點工程”,“老百姓有時滿難纏”,建議“不要報道了”。
在幾無逆轉可能性之時,奇跡發生了,11月23日,河流研究會突然接到通知,一位副市長緊急叫停了西郊河上蓋工程,并強調“河流和道路同樣重要,不能因為道路犧牲了河流。”
隨后,成都市建委、承建單位成都興光華公司也接到停工通知。項目經理嚴小舟說,目前是“暫停”,他們被要求優化內環單向環線的建設方案,通過后再動工。
這兩天,田軍不放心,幾次去到施工現場,才確認“果真是停了”。
西郊河的起死回生讓每個參與其中的人感到“很驚喜,也很幸運”。據悉,在緊急會議上,副市長質問水務局領導,為什么會通過這樣的工程。水務局領導也很郁悶,他居然還不知道這個在程序上本應知道的工程……
現在,張承昕則想“得寸進尺”,再次提議恢復成都千年水網。和年輕人一道上街,他會習慣性地告訴他們,我們腳下的路,幾十年前可是一條小河,我在這里劃過船的,它們曾經叫金河、御河、白家塘、王家塘、上中下蓮池……
(本文來源:南方周末)